王元成(第二排右二)与其他在陂鼐古镇创业的年轻人。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正在设计拍摄有关回乡年轻人创业短视频的王元成。
陂鼐一栋新建石子房改造成的“河边田边”民宿。
在餐厅“善良的菜”中工作的布依族女性。
由陂鼐乡村女性组成的“妈妈女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90后男孩王元成都是陂鼐古寨唯一的返乡青年。
这是贵州省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册亨县的一个布依族村落,有着600多年历史。这里也是远近闻名的“空心村”,村里仅有125户人家,三分之二以上村民是50岁以上的乡村妇女和留守儿童。
王元成回来以后,给村寨带来的是青年旅社、民宿、餐厅、自习书屋、户外营地在内的多项旅游设施,还有几位像他一样的90后。
这群年轻人把陂鼐变成当地的“网红村”。自2022年以来,古寨接待游客超过3万人,旅游收入200万元,当地群众稳定增收40万元以上。但是他们还想干得更多。
他们把村里那些“没有喝过奶茶,没有坐过高铁,没有去过村庄200公里外地方”的布依族妇女组织起来,成立以乡村女性为主体的“妈妈女团”。和“妈妈”们一起,为村庄做宣传策划,增加她们在当地就业的机会。他们带着这些“妈妈”们唱歌、跳舞,还要带她们到2000公里以外的北京看升国旗。他们要让这个古寨重新热闹起来。
古寨里来了年轻人
30岁的王元成是册亨县冗渡镇威旁村人。他小时候每天上学都会路过陂鼐,在他记忆里,这个寨子是一块没有被人们看到的瑰宝。这里有石板铺垫的道路、石木结构的民居建筑和在厚石块上雕琢的铜钱窗。还有包含古桥、古井、古寨、古祠在内的“八古”遗存。
2018年春节,他从北京返乡时发现,家乡的村庄环境、农村基层设施逐渐完善。寨子里安装了太阳能路灯,修建了公共厕所和崭新的大型停车场。他听村里人说,陂鼐还被评为国家3A级景区、“全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和“全国文明村寨”。
但由于地理位置偏远,缺少宣传,2019年以后,陂鼐少有大型游客观光团光顾。最繁华时,这里也只来过一个500人左右的旅游团,而且由于村内无法提供与之匹配的住宿餐饮条件,最终只能草草收场。寨子里没有小卖部、旅馆、餐厅,全乡只有一家农家乐,还因经营不善面临着倒闭的风险。
当地村民收入基本依靠农业。年轻劳动力外出务工,家中农活儿多由女性承包。农忙时,布依族妇女通常在早上7点起床,8点出家门,直到晚上6点左右再回家。每年三四月种水稻和苞谷,7月种油菜,平均每户约有两到三亩地,家庭年收入不到3万元。
册亨县冗渡镇党委书记李菊,最先向王元成提出希望他留村创业的想法。很长时间以来,农村如何发展的问题,让李菊发愁。“农村地区的发展很容易陷入市场竞争力不足,得不到村民支持的困境。”
李菊与王元成年龄相仿,两人在一次青年志愿服务项目中相识。为鼓励乡亲们爱护环境卫生,王元成在这次活动中提出了“积分超市”点子,让村民们根据环境卫生评比成绩换取积分,兑换村里超市内的商品,这让李菊觉得,这个年轻人有想法,肯出力。
那段时间,李菊频繁找到王元成,为乡村旅游开发出谋划策。其间,提到最多的就是陂鼐古寨。
“谁会到这个寨子里来玩?”这是王元成听到村里邀请他回乡创业的建议后首先产生的疑问。这也是很多人都有的疑问。
王元成的回村创业之路,就是在这种疑问中开始的。他拿出在互联网行业工作时积攒的100多万元,全部投入到村里,把闲置的老房子租下来改造成餐厅和民宿,一租就是10年,花费将近70万元。他解释说,之所以选择长租,花费这么高,就是为了让当地村民看到他留在家乡创业的决心。
在民宿设计上王元成花了不少心思。他租下的民宿“田边河边”是当地一栋新建的石子房。为了放大乡村气息,使房子尽可能与自然亲近,王元成将民宿内的窗户设计为透明落地窗,让住在这里的游客早起抬头就可以看到远方的日出朝霞,低头便是农田与古树,四季各有风景。
他还拉来其他几位90后朋友,成立了属于年轻人的团队。其中,从事互联网产品经理工作多年的李新亚参与新媒体运营和古寨商业化设计及落地、村干部李加琴负责政府事务协调。
册亨县则为这群年轻人提供政策上的支持。据李菊介绍,近年来,为了鼓励和吸引年轻人返乡创业,县里为回乡创业的年轻人提供了贴息贷款、创业贷款、个性化创业辅导等一系列政策福利。王元成最终申请到县里给的补贴20余万元。
村里的理想和现实
返乡后,王元成用3个月的时间在陂鼐走访村民。他考察了村内10余户村民家庭情况,和她们拉家常、开座谈会,了解她们的真实诉求。他发现,在大城市,60岁以上的老人很少考虑就业问题,但在乡村,留守在当地的妇女遇到最大的问题是,“很想赚钱,但村里没有工作”。
为了解决乡村女性的就业困境,王元成计划在建立民宿的基础上,打造陂鼐古寨妈妈互助联盟。将村里的留守女性集聚起来,请她们帮忙打理旅店,这样既解决当地女性的就业,还可以通过民宿带动乡村经济发展。
这是他们的“妈妈女团”。王元成还给这个女团起了个名字,叫“玉季妈妈”。这个名字来自陂鼐古桥“玉季桥”。古桥连接着村里的李家寨和王家寨,王字加一点为“玉”,“李”字加一撇就是“季”。他说,取这个名字是期望村里的人能团结互助共谋发展。
不久之后,王元成就发现现实与想象的差距是巨大的。由于不被村民信任,村里的留守妇女参与积极性并不高。在这个以女性为主的村落中,只有41名妇女报名参与,几天后上岗培训时,参与的人更少了,只剩下20人左右。
很长一段时间,他和小伙伴们被村民们当作放弃大城市高薪工作的“傻子”。一传十,十传百,在农村熟人社会中,他们又被当作随时会撂挑子走人的一群年轻人。
王元成印象比较深的一次是,他和团队小伙伴与乡亲们在“吃水”问题上发生的冲突事件。一位村民气急地对王元成嚷道,“你凭什么要用我们村里的备用水?”
原来,陂鼐在2022年遭遇干旱,村里用水紧张,王元成的团队由于人数较多,住所处的水源不够用。反复思索下,他们打算借用当地乡亲们储存在自己后院的备用水源,但没想到水还没打,就遭到一些村民的“强烈拒绝”。
后来,在村干部的协调下,他们才找到愿意借水的乡亲。每天需要背着水桶下山取水,每桶水重20公斤。
“说干就干”
面对村民们的质疑,王元成并不想放弃。
王元成分别为此前报名参加互助联盟的43位“妈妈”记录个人档案,根据她们的特长,安排参与不同工种的工作。
比如,他请会做饭的妇女在民宿餐厅“善良的菜”当大厨,请爱唱歌的人参加少数民族合唱团演出,安排两到三位妇女在民宿完成房间清洁打扫工作。在此基础上,他还发起“妈妈的小摊计划”,让当地的乡村妇女参与制作手抓饭、油炸粑、炸洋芋等各类本地特色小吃,再出售给游客。
50多岁的王廷元在村内身兼数职,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她是“善良的菜”玉季妈妈互助餐厅的大厨,也是民族合唱团中的一员。此前,王廷元的生活几乎毫无波澜,丈夫外出打工,她留在家中照顾老小,平时干点农活儿,生活没有太大起伏。
她也不是没试过外出打工。年轻时,王廷元曾在广东工厂里负责做五金配件,后来又在隔壁村的餐厅后厨做饭、去灯泡厂制作灯泡,工资都不算太高,“一个月两三千块”。与村里的大多数妇女一样,王廷元只有小学一年级文化水平,普通话带有浓重的贵州口音,在大城市几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机会。
但当这群年轻人回到家乡后,她感觉日子一下明亮起来。年轻人会组织她们一起唱歌、跳舞,让她在餐厅做菜,每个月付给她3000元工资。
高兴的时候,她喜欢在抖音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视频没有经过剪辑,配上简单的背景音乐,拍摄地点随意,乡间的石子路、家中、民宿餐厅……视频的点赞量在几十到几百次之间不等。
王廷元的奇妙体验被大家口耳相传。那段时间,王元成感觉到村民们逐渐接受了他们这群驻村年轻人。
“有一次,一位‘嬢嬢’突然问我有没有女朋友。”王元成笑着说,“当时心里挺感动的,说明她们从心里接纳我们了。”
“嬢嬢”是当地对妇女的称呼,这些年轻人也逐渐习惯了这样叫她们。最让王元成感动的是,每次有“嬢嬢”看到他开车出村,都会关心地问道:“你要去哪儿,什么时间回来?”让他感觉好像母亲就陪在他身边照顾一样。
自2023年3月起,王元成及团队小伙伴陆续在村里创立了“及第山居”青旅、“善良的菜”玉季妈妈互助餐厅、 “田边河边”亲子民宿、“露苗”户外营地、非遗体验工坊、玉季妈妈有机农场等八项创业项目。每周从“玉季妈妈互助联盟”里招聘15到20名额外的兼职人员,并为村民提供了3个长期稳定的工作岗位。
下定决心
回乡创业,并不是脑子一热,王元成也有自己的考量。
2017年,王元成大学毕业后在北京某“大厂”从事设计工作。那时他住在五道口,公司在中关村,通勤坐地铁只需要半小时,每天上午10点上班,晚上八九点下班,一日三餐在公司解决,如果不考虑买房、拿户口等压力因素,王元成对生活颇为满意,他总觉得自己前途光明,未来充满希望。
2018年,他的父亲突然病重。王元成被迫辞掉北京的工作,回乡陪护在父亲身边,这一系列事情让他在北京的生活成为过去。
他家境普通,在村里也算不上太富裕,为了生计,他只好一边照顾生病的父亲,一边在家成立设计工作室,远程完成工作任务。
王元成不挑客户。签订合约后,他会尽可能满足对方提出的所有要求,并为客户设想更全面的设计需求,为此由他经手的单子,客户转化率极高。
那段时间,王元成近乎全力压榨自己,在生活和金钱的压力下,他不觉得自己身上还残存“自我”的部分,连朋友都笑称他像是丢了魂儿一样,活脱脱一台赚钱机器。
在家一待就是两三年。父亲病情逐渐稳定后,2022年1月,王元成原本打算再次到大城市打拼,不巧遇到新冠疫情突然暴发,被困在县城里好几个月。
在他心中,如果说疫情是偶然,那么留在村里则是偶然中的必然。“这里是我的家乡,是我的根。一旦有机会,一定要尽自己所能,让这里变得更好。”
与王元成不同,团队内负责新媒体运营的好友李新亚,在下决心参与乡村创业之前,则面对不少阻力。
最大的压力源自他的父母。李新亚的家人都在北京,来到陂鼐后,父母均表示不理解他的做法。但他感觉,自己辞职的最大原因是难以在生活和工作中平衡自我。他1992年出生,此前是北京某互联网公司的项目经理,公司待遇十分优渥。但工作背后的另一面是,他需要面对管理层内上升空间有限的风险,同时随着年龄增长,他对生活的其他可能性还抱有期待。
幸运的是,第一次被好友王元成邀请来陂鼐时,他就在古寨中找到了这种久违的感觉。当地的嬢嬢们特别喜欢夸赞别人,这让李新亚感受到温暖。
现在,他会带着其他小伙伴下河抓鱼,或是坐在屋前的椅子上吹着风看看书,和嬢嬢们聊聊天。乡村的生活节奏总是缓慢悠长的,这里比城市更自由的地方在于,如果觉得压力太大或者累了,起身推门出去就是田地,空气新鲜,路边是正在漫步的鸡、鸭、鹅。
今年“十一”期间,陂鼐古寨的所有民宿被游客全部预定,村民见此还在自家开了小卖部。
据统计,截至2022年年底,全国返乡入乡创业人员数量累计达1220万,乡村就业超过3400万人。农村返乡入乡创新创业覆盖率达到83.6%。
但在庞大的返乡创业人数背后,依靠民宿赚钱实则不易。直到3个月前,王元成才勉强维持这次创业的收支平衡。不过他认为,即便这次返乡创业失败了,他也为大家提供了一次具有实践与借鉴意义的前车之鉴,他说自己很难纯粹用商业的眼光思考返乡创业,如果只考虑赚钱,他就不会成立“妈妈女团”。
回顾过去一年,王元成说,自己本可以有世俗意义上更好的选择,但却偏偏选择一个最难的。他说,或许只有在这里,自己才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价值与归属感。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李悦 记者 陈卓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3年11月08日 03 版